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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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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 章

裴瞬理了理被弄亂的衣擺,又恢覆了原本的淡漠,曼聲吩咐:“既然攔不住,便叫他進來吧。”

話音剛落下,侍從立即跑去叫人,不多一會兒,二老爺裴知秋推門走了進來。

他是裴瞬父親的親兄弟,在世代善武的裴家,算是獨一份的玉堂人物,端方君子中的佼佼者。

而這往日裏風度翩翩的人,今日卻沒了名士派頭,鬢角處尚有遺漏的碎發,衣上系帶也不齊整,連走路都帶著些踉蹌,而最令人訝然的,是他進門尚未開口,便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上。

他這一跪,是罔顧倫理。

領他進門的侍從愕然不止,一時忘了回話。

可受了這一跪的裴瞬卻泰然自若,他面無表情,語氣淡淡的問道:“叔父這是做什麽?”

“叔父教子無方,今日特來向你請罪。”裴知秋面露愧色,不敢擡頭。

裴瞬緘默不語,手指落在輪椅的扶手上,輕輕敲擊出聲響。

並不算明顯的聲音,卻一聲聲地敲在裴知秋的頭上,叫他腦仁作痛,雙眼昏聵。

他在天未亮時收到消息,自己離家三日的次子裴子湛,正被關押在大牢裏,他坐立難安,短短一個時辰,來回奔波十幾趟探查,最後發現其竟牽扯進刺殺裴瞬一事,這才匆匆上門以求一線生機。

想想次子作為,他自己都覺得無臉上門,可身陷囹圄的是他親兒子,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。

他無力的嘆息,沈聲又道:“子湛惹下大禍,無論如何處置都不為過,可他尚且年幼,且一向愚鈍無知,此次必然是受賊人迷惑,這才將你的行蹤告知了他們,不若他絕沒有這樣的膽量和心思,絕不敢……”

“什麽愚昧無知的。”裴瞬出言打斷他,似笑非笑的譏諷:“叔父怕是沒見識他的真本事,他領人來刺殺我時可是威風十足。”

“豎子不肖,罪該萬死。”裴知秋眼看他始終無動於衷,連最後的臉面也不再顧及了,他一點點挪到他跟前,幾乎整個人都伏在地上,雙手扣在輪椅的腳踏上,聲音哽咽:“就算你不看他,但求你念及叔父如今年邁,受不得白發送黑發,且饒他一回,成嗎?”

“叔父還是起來吧。”裴瞬伸手虛扶他一把,讓他直起身子,緩聲道:“叔父不顧顏面的替他求情,他卻是死不悔改呢,骨頭也硬,不管怎麽行刑都撬不出一句話來。”

裴知秋只聽進最後一句,布滿皺紋的臉止不住的痙攣,他來時早做好打算,本想著舍棄顏面跪地請罪,能叫他念及親緣放過子湛一馬,卻不曾想眼前之人已經變得如此寡恩薄義。

他怒火攻心,擡高了聲音質問:“他是你的同堂兄弟,你怎能對他用刑?”

裴瞬牽了牽唇,反問:“他勾結外人要置我於死地的時候,可想過我們是同堂兄弟?”

裴知秋窒了口,一時無言辯駁。

裴瞬反倒更加平靜,他俯下身與裴知秋對視,覆又道:“叔父來求我放過他,不如親自往牢裏跑一趟,若能勸動他說出其他人的下落,興許還能救他一命。”

裴知秋知道事情已再無轉圜,他腆著臉來跪求,不過是自取其辱,還白白叫旁人看了一場笑話。

他仰頭譏笑:“你貪權竊柄,用一個傀儡皇帝只手遮天,今日還能高高在上,明日必然栽下高臺,我且等著,看你來日的報應。”

話罷,他拂袖而去,快步經過長廊時,竟接連兩次摔倒,身旁跟著的人要去扶他,被他狠狠甩開,他提著沾滿汙雪的衣擺,滿是憤恨的罵了句什麽,便再也沒有回頭。

姜漣站在窗前,看他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的身影,猛然在沖動中清醒,她怎麽能僅憑借他的幾分疼惜,妄圖成為與旁人不同的一個。

他連自己的同堂兄弟都不會放過,更何況是她的弟弟,她慶幸未將畫像一事透漏半分,否則她的求情,只會成為她弟弟的催命符。

她不敢再多問關於刺客一事,生怕他看出什麽,而經過裴知秋這一遭,裴瞬更是忽忽不樂,只說自己另有公事要忙,讓她先行回去。

後晌雪漸停,天兒愈發寒冷,連帶著屋內的空氣也是寒浸浸的,像是漲起來的江潮,從人的腳底,漸漸沒過頭頂。

姜漣坐在妝奩前,摘落發上金鑲寶石蟹紋簪放到桌上,簪上流蘇垂落與珠玉相撞,發出琤琤之聲。

銀月彎腰站在她身旁,在擺弄她的耳朵。

她舉起銅鏡放在面前,只照出半張臉和耳朵來,以便於看清銀月的動作。

“王爺今日怎麽又這樣發狠,也不做準備,竟拿銀針生生穿出個耳孔來。”銀月因為心疼而手足無措,不知該如何擺弄她的耳朵。

因為養耳孔不適宜戴著沈重的東珠耳墜,銀朱費了好大的功夫將它取下來,又尋了只輕巧的金環絲耳環要給她戴上。

剛穿的耳孔極小,耳環難以戴進去,且她的耳垂早已完全紅腫,耳環每戴進一分,都會拉的整個耳垂生疼,銀月又不敢過於用力,一點點旋轉著往裏戴,換來的是更加磋磨的疼痛,她急得抓耳撓腮,勸道:“姑娘,你再忍忍。”

姜漣抿緊唇,又等了許久,見那耳環還沒完全戴進去,已經有些不堪忍受,“長痛不如短痛,不如直接紮進去吧。”

“能行嗎?”銀月怕自己手重,不敢動手。

“我來吧。”姜漣咬了咬牙,微微偏頭,將整個耳朵都露在銅鏡前,手指捏住耳環,另一手抵在耳後,毫不遲疑地、猛地將耳環壓了進去,或許是那塊皮肉早已經疼得麻木,這會兒倒沒有多大感覺。

銀月跟著齜牙咧嘴,像是能感同身受。

姜漣看得失笑,“怕什麽?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滿身的傷,我給你上藥,因為手笨弄得你疼到直流冷汗,也不見你叫一聲,怎麽這會兒只是戴個耳環,倒怕成這樣。”

“那不一樣。”銀月囁嚅著。

當初她被她繼母賣給牙婆,牙婆又打算將她發賣到花街柳市,她逃了三次,又被抓回來三次,回回都得挨鞭子,因為不能傷她的臉,那牙婆都打在衣下的暗處,新傷覆上舊傷,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。

她當時雖年幼,卻心存幾分傲氣,是打死也不肯賣身的,原本想著若真是無法,她寧願一死罷了,可她命好,碰上她家姑娘,這才得以撿回一命,還保全了自身。

“都是肉體凡胎,沒什麽不一樣。”姜漣知道銀月是心疼自己,她為著這份情意感動,也慶幸當初身不由己的自己,還有出手搭救旁人的機會。

可銀月想反駁她,告訴她對於自己而言,她勝於廟宇裏坐著的菩薩,因為菩薩只供人禮拜祈福,她卻實實在在的朝自己伸出過手。

可話到嘴邊,又覺得無以言表,匆匆給她收整了妝奩,又去給她準備熱水讓她擦洗。

姜漣有些懶怠,隨意擦洗一番後就要歇下,銀月又張羅著給她敷耳朵,用巾帕裝著些雪,貼在她的耳垂處,以消疼痛的灼熱感。

銀月來回跑了好幾趟,又是幫她敷耳朵,又是嬉笑著講些趣事兒逗她,到後來累得自己有些撐不住,倚在架子床邊沈沈睡去。

姜漣卻翻來覆去的難以成眠,短暫的十八年光景,走馬觀花似的一一閃過,好些事情都記不周全了,可偏偏那些最想忘記的,記得那樣清楚。

她想起當初被人從姜府帶出來,本以為能就此逃過一劫,但臨了快要逃脫時,還是叫人發現了。

一堆人看著躲在木箱裏的她,沒人敢擔下辦事不力的罪名,互相使個眼色的功夫,便都默許要立即將她解決,她拼命求饒,但是無濟於事。

帶她出來的人是他父親曾經的學生,到了那個時候,還想著要救她,可是他當初能伸出援手,已是冒著砍頭的危險,若再強行出頭,只怕更會惹人懷疑,她不願再連累人家,打算就此認命。

幸而,遇見了裴瞬。

城邊荒野處,她可能的喪命所,不知裴瞬怎麽動了惻隱之心,竟打算救下她。

他那時還不是攝政王,她跪在他的馬車旁,聽他身邊的人勸阻:“小將軍,咱們此次歸京已是自身難保,不可再節外生枝,況且……”

那人話還未說完,帷裳一角被掀開,隨後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來,因為天色晦暗,看不清轎內人的面孔,只能聽到喑啞的聲調,不帶任何情緒:“我既已開口,便是能救下她。”

她當時尚不知他是誰,只當是遇見了權勢滔天之人,直到後來才知曉,當時的他,也正深陷泥潭之中。

耳朵還在隱隱作痛,但因為想到他對她的救命之恩,甚至不敢心生怨懟了,畢竟相比於身先朝露,仰人鼻息的過活似乎也不算什麽。

可她的胞弟又該怎麽辦?並非人人都能像她那般逢兇化吉,若真到下罪之時,她舍下一切去求情,能求得轉機嗎?想來是沒有機會的,且不說她已無可舍棄之物,以裴瞬的心性又如何會心軟。

她越想越覺膽戰心驚,憂懼之下,甚至動了意想不到的念頭。

既然此時除了裴瞬,還將有皇帝參與其中,如果裴瞬這條路走不通,那皇帝那兒呢?

·

壽寧宮內,太後與皇帝端坐桌前,裴瞬坐於太後身旁,三人間或言語幾聲,舉起茶盞相對而笑,一派言合意順之景。

座下空曠處,兩只皆為銀藍色的雄雞,在宮人“開鬥”的口令下猛地沖向對方,極盡氣力,互不相讓的纏鬥在一起。

廝打一番過後,兩只雄雞短暫分開,但鬥志未見絲毫減弱,怒目相對。不過片刻,其中一只突然騰空而起,橫沖直撞撲到另一只身上,以利喙為武器,猛地啄向其翅膀,另一只也不逞相讓,撲騰起翅膀劇烈拍擊,兩只雄雞再次鬥作一團,期間不斷有翎毛散落,分不清究竟出自哪一只身上。

而後有嘶吼的咯咯聲響起,其中一只翅膀下露出點點血跡,在它暫處劣勢之時,另一只緊抓時機,蹬足而起,利用趾上嚴距狠擊中其眼睛。

鮮血四濺,啼叫無力。

座上太後喜笑顏開,輕拍著手掌給鬥雞的宮人論賞,轉頭叫皇帝,“你可又輸了。”

隨即身旁侍女跪到皇帝跟前,高托起手中鎏金銀托盤,找他討要輸掉的賭註。

皇帝都沒註意到那侍女是個臉生的,且梳妝打扮與尋常侍女不同,他只顧的上下打量自己一番,看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東西,最後摘下手上的碧璽扳指扔到盤中,搖頭笑道:“兒臣身上的行頭要輸光了,母後若還要玩,容兒臣回去把內庫搬來。”

從午前開始,鬥了五回,就贏了一回。

太後被他逗得靠在椅上直笑,手上撥弄著贏來的東西,又叫裴瞬:“皇上不肯玩了,要不你陪姑母賭?”

裴瞬不愛看鬥雞,今日瞧了半晌都是強忍著,再看下去要頭疼,於是出言婉拒:“我自知要輸,想來也不必賭了,姑母瞧瞧我身上的物件可有看上的,直接拿去便是。”

太後是最放達灑落的人,聽他們都拒絕也覺得沒了趣味,命人撤了鬥雞的擺設,同他們說話解悶。

灑金雙鳳穿牡丹的裙面襯得她神采奕奕,瞧不出今年已是四十多歲的人,尤其是那雙垂在身側的雙手,作養的格外光潤。她過成這樣金鑲玉裹的,是因為左手邊是她一手推舉上來的皇帝,右手邊是同她一條心的親侄兒,闔宮上下再沒有人比她更尊貴。

這無上的權力叫她沈醉,唯一的企盼便是將這位置永永遠遠的、安安穩穩的坐下去。

想想便自覺暢快萬分,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,又問:“前幾日命人送到皇帝宮裏的畫像,我瞧著個個都是可人的,皇帝有瞧上的嗎?”

這是又要催他充盈後宮,皇帝頓了頓,面上露出苦笑來:“母後眼光極好,朕瞧著也都好,只是現下朕剛剛即位,江山還不穩固,此事暫且緩緩吧。”

“成婚之事哪有緩急一說,在你之前的先帝祖宗們,哪一位不是即位前就成了婚,你從前不在宮中,沒有人跟著張羅做主,且不必再提,現在……”她話盡於此,自覺有些失言,忙停了下來,兀自懊惱道:“也罷,後宮連著前朝,但凡有一個不安生的,便會挑起事端來,此事理應多加斟酌,但是再怎麽不著急,跟在你身邊伺候的,可不能少。”

說著,她朝身邊的侍女使了使眼色。

那侍女立即上前為皇帝斟滿茶,擡著水蔥似的手送到他跟前,先半擡著頭瞧他一眼,又低垂起眉眼,做出欲語還休的模樣,嬌聲道:“皇上用茶。”

他適才還詫異,今日鬥雞輸了,怎麽還有專門的宮人朝他要賭註,敢情是太後的主意,再看盡力想湊到他身邊的人,身上妃色羅牡丹芙蓉花的褶裙,發上鑲寶石的蝙蝠簪,整個人看起來活像只撲棱著翅膀的大蛾子。

他心中厭惡,卻又不好當眾下太後的面子,只能強撐著笑臉接過那盞茶道:“辛苦母後操勞。”

雖說勸他進妃一事未成,但能往他身邊塞人也是好的,更好的是再有人誕下皇嗣,那才是真正的絕無後顧之憂,這下太後又歡喜起來,摘下手上長長的甲套,親手剝了果子給皇帝吃。

見他們動了吃食,底下宮人又忙去端別的上來,人影走動之間,太後微微回過頭與裴瞬對視,那雙在後宮爭鬥中暗淡多年的眼睛,被權力增色,重新璀璨明亮起來。

裴瞬不動聲色,飲盡茶盞中熱水,最初開始謀事時的仿徨漸漸落下。再等等,等他們姑侄二人徹底拿捏住前朝後宮,一切才算是塵埃落定。

他臉上浮起些笑意,問道:“皇上前兩日不還說想要去狩獵,可想好去哪了?”

皇帝摸了摸前額,拿不定主意,“久不在京中,突然說起來倒不知去哪裏好。”

裴瞬想了想說:“近些便是鳴山、屏山,再遠些的菩明山、靜山也是不錯的,皇上只管擇好了地方,臣自然為皇上安置妥當。”

皇帝點點頭,又思索片刻才道:“那便屏山吧,朕記得曾跟父皇去過,那回父皇不知怎麽抓到只隱鼠,朕還帶回宮裏養了好一陣子,可惜後來沒活下來。”

他面露遺憾,但更多的是對幼時歲月的眷念,那時候他母親正值盛寵,連帶著他都得到了父皇最多的慈愛,不管什麽東西,但凡他開口,便都是他的,只是這特別的寵愛沒有維持太久,便隨著那只隱鼠一塊消失了。

太後不欲提起先帝,聞言只是輕輕一笑,附和著說幾句屏山的美景,便推說自己有些勞累。

裴瞬始終不動聲色,擡手撐著她起來,等到她進了後殿,又轉而道:“皇上坐了半日,也該去歇息了,臣這就著人去準備著,皇上過兩日便能擺駕屏山。”

守在一旁的侍女聞言要來扶皇帝,皇帝掃到她手指上的蔻丹,下意識的動作微退,擡眉示意梁進將人安置妥當,才獨自起身往外走,臨行又不忘叮囑:“也不必弄太大的陣仗,能盡興即可。”

裴瞬斂眉垂首應“是”,隨後也出了壽寧宮。

他有皇帝的特令,出了皇門即可乘坐車輦,夾道逼仄漫長,車輦之外只餘短短一段,一時又難以看到盡頭。

車外的承安這會兒才有機會同他說話,忙道:“王爺,屬下記得姜姑娘過幾日去祭拜,是不是也在屏山?”

裴瞬這才想起姜漣父母的衣冠冢就立在屏山,再想想前兩日一時興起讓她挨了苦頭,合該稍作補償。他掀起帷裳,淡聲囑咐:“叫人回去傳個話,讓她提前收拾了,到時與我一同去屏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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